葡萄
我家种过一株葡萄,在我十岁那年。那个春天的下午,枯黄的大地似乎一瞬间绿了,小道旁,山坡上,小草的嫩芽儿钻出来,池塘边的柳树绿了,细细嫩嫩的芽冒尖了,春天来了。
父亲做工回来,手上端着一只小搪瓷碗,碗里是一株幼苗,带着巴掌大一块泥土。他笑吟吟地说:“这是葡萄,今年种下去,明年就有葡萄吃。”
十岁的我,读过“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却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它。我的小伙伴们,有人吃过香瓜,说有股香甜的味道,但谁也不知道葡萄的味道,它是酸的?是甜的?是香的?无从得知。书本上有葡萄的图片,一串串,一串串挂在树上,紫红紫红,让人垂涎三尺。
现在,我家也有和书本上一样的葡萄藤了。它还只有两指长,细细嫩嫩的,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折断。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它栽在一棵桑树的旁边。那棵桑树已经十来年了,长得歪歪扭扭,枝枝蔓蔓,已经不会成材。而葡萄藤很喜欢攀援而长,很是合适。从此之后,葡萄藤就在这棵杨树旁边安了家。
我一日三次地去看那葡萄藤,它那么瘦弱,那么娇小,能长大吗?我多想给它浇上一大勺粪肥,让它快快成长,长大了,就有葡萄吃了。父亲大约知道我的心思,他在我旁边蹲下来,指着小幼苗对我说:“你看这苗,还是非常弱小的,和你的年纪差不多。要是每餐,你只能吃一碗饭,但是妈妈一定要你吃三碗,说是吃得多,长得快,你能吃下吗?”
”不能。”
“是的,你株小苗也是一样,你要是给它浇上很多的肥料,它不但长不好,还会被烧坏。你和我一起去种田的时候,那些浇肥特别多的蔬菜,是不是淋一场雨,就折断了?”
是的,田野里那些贫瘠的土壤里开出来的花,天生顽强,那些娇养出来的花,却经不起风吹雨打。
“教孩子也和养小苗一样,要适当地施肥,松土除虫,给孩子适当的爱,而不是溺爱,这样才能长得健壮。”
父亲平时是个沉闷寡言的人,但对我的教育,却是时刻不放松,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给我讲讲道理,书上的,生活中的,林林总总,想到什么,总要叫我到身边,一遍一遍,不耐其烦。十岁的我,懂的东西比旁的小孩多得多。他们三年级还在老师的指导下,刚学会要多读课外书,我家的《三国演义》已经被我翻过几遍了。
但从此之后,我不再紧盯着葡萄,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会扔下笔,跑到后院去看看,它已经长得比我早得多,攀着桑枝,开到都是它的影子。它有像巴掌一样的叶子,平平展展,影影绰绰,将桑树装饰得如同夏天的新娘。它有适合攀援的双脚,伸出“钩子”一样的脚指头,伶伶俐俐,已经长到了树梢头。
两年之后,葡萄挂果了,洋洋洒洒,长满了桑叶,大拇指一般大小,先是深绿色,果皮很硬,吃上一口,酸得倒牙。等上几日,深绿变成水晶绿,果皮软了,轻轻一捏,光滑柔软,摘下来吃,酸酸甜甜。再过几日,等它们晒上更多的阳光,等田野里稻谷成熟时,这葡萄也全熟了。这个时候,它们就和书中的图片一模一样了。它们一串串,一串串,骄傲地挂在枝头,在阳光下,闪耀着深紫色的光芒。
我站在桑树下,伸手拿起一根枝条,挑三拣四,挑肥拣瘦,将很大的葡萄纳入口中,那股甜中夹着微酸的感觉,充溢了整了口腔,它们顺着喉管往下,一直甜到我的心窝窝里。我经常在树下站上一两个小时,攀着树枝,仰着头,将一粒粒葡萄塞入口里。
夏天,因为葡萄,所以,是很美的夏天。
夏天,别的小朋友在吃什么?冰棍、西瓜、汽水、酸梅粉。可我一点也不羡慕。我家有葡萄,诗歌里才有的葡萄,书本里才有的葡萄。
鸟儿是大自然的精灵,它们也闻到我家的葡萄的成熟了。它们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地来,轻轻巧巧地站在树梢头,一口一粒,专捡紫红色的吃,吃得比我都精细。它们边吃边扔,坏的,霉的,瘪的,通通扔下来。我站在地上吃,它们站在枝头上吃,它们叽叽喳喳,边吃边评论,从这条枝子飞到那条枝子,得意又猖狂。
我是无法忍受它们从我嘴巴里抢食。我从前院抄起母亲晒衣服的长竹竿,扑向后院的葡萄藤下。枝上正得意的鸟雀,面对大棒的攻击,吓得尖叫连连,惊惶四起,到处乱飞。鸟雀们的小脑袋记吃不记打,不到半日,趁我不备,便又悄悄溜过来,先是小声嘀咕,慢慢又是叽叽喳喳,放声大叫,我又扛着根竹竿过来,鸟雀们已经见识过它的厉害,不等我近身,便已振翅高飞。
若是父亲见了,定要说我一顿。
“你吃你的,它吃它的,你赶它做什么?”
“那都是我的,我就不让它们吃。”
他总要扶着我的肩头,看着我说:“这个世界上,空气、阳光、水份,都是大家的,人有份,鸟也有份。树梢上的葡萄,你是吃不到的,就让鸟吃一点。”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让鸟吃一点。地里庄稼成熟了,别人家扎上一个稻草人,吓走鸟雀,他却从来不用。收回来的稻子,摊开在水泥坪里晒太阳,鸟雀们成群结队地来吃,他总说没关系,让它们吃一点。我们不过少几口饭,对鸟雀来说,却是救命粮。
邻居小胖觊觎我家的葡萄,由来已久,却迟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日,他趁我在外面玩,他顺着墙角溜到我家葡萄藤下,攀住一根枝条,将葡萄一把把往口里塞。我得到音讯,提根短棒扑向后院,只见小胖正踩在一张凳子上,一手拽着一根桑叶枝,一手正往口塞葡萄,正吃得洋洋得意,得意忘形,嘴里还哼:“……大坂城的葡萄,大又圆啊,眼睛真漂亮……”
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连歌都唱得颠三倒四,还偷葡萄吃,我一棍子扑死他。
小胖见我杀到,慌不择路地跑,我在后面紧紧追赶,我们在田塍上,小道旁,一顿乱跑,直追得鸡飞狗跳,不死不休。
有人多嘴告诉了父亲,他跑过几条田塍,一把拉住了我:“孩子,大家都是好朋友。有吃的要学会分享。”
晚上,父亲摘了两斤葡萄,带上我,一起去小胖家。
小胖以为我打上门来,躲在他奶奶身后,只敢探出一个头来。
父亲在旁催促我,我不甘不愿地走上去,将葡萄递给他:“给你。我们以后做好朋友。”
小胖眼睛都亮了,胖脸从奶奶屁股后面移出来,一脸欣喜,他想了想:“走,我带你去玩。”
小胖送给我一个风车,有风就能转。我拿着在风里跑,风车不停地转,我“咯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我家的葡萄藤前前后后结过十多年的果,每年都带给我无限的欢乐。它寿终正寝,我们的日子也一日火过一日,街面上各色葡萄,应有尽有,但我始终觉得,它们都不如我家的那株葡萄结出的果实美味。
父亲也于几年前故去,我再也听不到他片言只语的教诲,每每想到那些年,他说过的每些话,教过我的那些道理,便不觉泪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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