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声声
破旧的老屋拆迁后变成了一片废墟，倒塌的土墙经过一年雨水的剥蚀，早已回归大地，一只白炽灯泡孤零零地露出半个脑袋，旁边一只破烂的布鞋见证了岁月的沧桑与母亲的操劳……
屋后偌大的竹林如今只剩下几根枯黄的竹子在秋风中瑟瑟地悲鸣。今天是2019年中秋节，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面对曾经的竹林，侧耳倾听那“竹林声声”的曼妙之音。可是一切都变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更怀念童年的竹林。
一
是啊，童年的竹林是美妙的。
夏天，郁郁葱葱的竹林成了小型的避暑山庄，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远远看去，它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温润着人们燥热的心田，依屋傍河，阻挡了太阳放出的滚滚热浪。一阵风吹来，屋后小河里娉婷的荷叶像俏丽的佳人跳起了集体舞蹈，荡着碧波，和着长腿水鸟“咯噔、咯噔”的旋律，冲着岸边俯身低垂的竹林莞尔一笑。
中午，一个光着脚，腆着肚子只穿着一件短裤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走在火辣辣的乡间小路上，伴着清脆的蝉鸣，仿佛在弹奏着盛夏的舞曲。他黑黝黝的皮肤晒得滚烫滚烫的，乌黑的头发像被点着了一般，发出“嗞嗞”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钻进葳蕤的竹林里，啊！好一个清凉的世界！这个小男孩就是七八岁时的我。
一根根竹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一片片狭长的叶子在微风的呵护下像一只只颤动的小船儿，泛着盈盈绿波，对着我浅笑凝眸，令人怦然心动，摘下一片叶子做成口哨，吹出婉转的哨音。灿烂的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倩影，闪闪烁烁，映在厚厚的落叶上，晃耀人的眼睛。
几只小巧玲珑的黄鹂在林间啁啾着，时而停在颀长的竹枝上，搔头弄姿，时而绕竹三匝，何处建巢？兴许太多看花了眼吧。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从家里拿来凉席铺在松软的落叶上，仰天而卧，听风声，竹林在“沙沙”呢喃，看小蜜蜂，两两似乎在“嗡嗡”细语。竹林声声，如江涛涌上岸滩，又如阵阵的风吹过树林。
我脑海中不禁想象着各种流光溢彩的画面。我变成了一只能自由飞翔的小鸟。穿梭于林间，享受着春风拂面的惬意，翱翔于寥廓的天际，与白云近在咫尺。慵懒的白云像个胖娃娃在打着呵欠，悠然地飘啊，飘。我跳上去，与其共舞，随着它一起去旅行，与蓝天为伴，与大雁齐飞，带着色彩斑斓的梦想飘向了茫茫无边的宇宙……
“快醒醒，我们来玩游戏啦！”
睡梦中，我被小伙伴摇醒了，酣甜的口水弄湿了凉席。
我们玩起了鬼抓人的游戏，灵活地躲闪，机智地反击，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嬉笑之声回荡在竹林的上空。游戏结束，我们还在这里做风车，放风车，将风车绑在竹子上，迎着风，它能转上几天几夜。
……
竹林声声，这里有说不完的童年故事。
二
小时候，一到下雨天，地里的农活就干不了了，可能是老天爷心疼农民，强行给他们放假。父亲也一样，从屋后竹林里砍下几根粗壮的竹子，剃去枝叶，剖开主干，削成竹篾，有青篾与黄篾之分，青篾用来编篮子，这样比较牢固耐用，这种竹篮在农村是必不过可少的工具，很多时候都要用到它。因为父亲的手艺精湛，所以许多乡邻都来请他帮忙，他都一一应允。编这种竹篮，先要做一个篮底，然后将竹篾弯曲向上延伸，围成方方正正的篮子，大的篮子中间还要穿“主骨”——一种比较粗的竹片。父亲的手可巧了，青青的竹篾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像跳动的快乐音符。他边织边哼着歌儿，有时还给我们讲讲有趣的故事。
下雨，只要不是很大，对于大人小孩来说都是一件“开心”的事，因为全家难得轻松一回。父亲在轻松愉快地编着篮子，母亲在悠闲地纳着鞋底，奶奶总是拿着簸箕在后门有风的地方扬去大米里的糠粒。我们几个倚窗远眺，静静地听竹林雨声，消遣了岁月的孤寂，慰藉了时光的忧愁。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它与竹林来个久别的邂逅。绵绵秋雨多了一丝缱绻，多了一份温情，竹林里被雨水浸润，溅起旖旎的小水花。雨水顺着屋檐，叮叮当当地往下流，“滴答”，一下，两下……心在跳，雨在笑。我再也忍不住了，顶着破斗笠光着脚冲出了雨帘，徜徉在湿哒哒的竹林里，秋雨浸润了脚丫，一股清凉由下而上，直达头顶，这是一种欣喜，一种尝试，得到的是无比的惬意。
竹林声声，我喜欢这种漫步雨中“沙沙”的感觉。
三
春天的竹林可大不一样了，细雨如丝，密密地斜织着，洒在新生的竹笋上，几滴水珠垂挂在叶尖上，晶莹剔透，像璀璨的珍珠。竹林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一个个竹笋破土而出，像一座座孕育着生命的小宝塔，一天一个样，一天一片新。你听，它们拔节的“嗞嗞”声，似茁壮成长的蚕宝宝在咀嚼桑叶，嘈嘈切切，笑语盈盈，沐浴着朦朦胧胧的春雨，内心无比甘甜。
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穿梭于竹笋之间，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踩到一根竹笋。手摸到它们嫩黄的竹节，细腻润滑，好比婴儿的肌肤一样娇嫩，擦掉一丝白沫，留下鲜明的印迹。一阵风吹来，笋箨像轻轻的纸飞机，翩然落下，发出轻微的“噗哧”声。旧竹子也跟着轻轻地摇曳，春雨绵绵，似情人的眼泪，在一笑一颦中尽显妩媚之情。
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打破了竹林的宁静，磕头似的啄着地上楝树种子萌发的嫩芽。接着两只、三只……一起来分享这难得的佳肴盛馔。
我急不可待地冲上去，希望能赶走这些不速之客。它们扑腾一声，逃得无影无踪，“嗒嗒嗒”，竹林的地上留下了我深深的脚印，几个鲜活的小生命从此陨落。
“不得了，二哥踩断了竹笋，有好几根！”弟弟在外面不停地喊着。我紧张得喉咙发干，脸涨得通红，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父亲听到喊声，从屋里冲出来，发现地上断了好几根竹笋，再看看那个幸灾乐祸的小儿子，很后看看断笋旁边神情恍惚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怒不可遏，瞪红了大眼睛，一截竹棍拿在手上，高高举起，迟疑片刻又放下。我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打我，丢掉手中的竹棍，捡起了断掉的竹笋，回到屋里递给了妈妈，自己继续编着他的竹器。中午我们吃了一大盘竹笋炒腊肉，清淡与咸辣相融，辣味与鲜香相溢，真是沁人心脾，妙不可言。去年这样吃过，这种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想吃而不敢夹，于是母亲给我夹了一大块，说：“吃吧。”
“吃吧。这段时间没事不要在竹林里乱窜，竹笋正在生长时期，踩断一根等于毁掉一棵竹子。你以为这竹子是可以随便伤害的吗？……”父亲意味深长地跟我讲起了他小时候关于竹子的事，大水之后，爷爷用竹子搭棚子住、靠吃竹笋度过饥荒之年，即使今天我们不再饿肚子，也不能这么随意糟蹋竹子。
我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疑惑地看着这一大盘腊肉炒竹笋，努努嘴，欲言又止。
“好小子，你以为你那三根竹笋能炒这么多啊？你看看厨房的水缸下……”父亲还没有说完，大家噗哧一笑。从此我明白了，只有长到屋里的竹笋才可以掰断当菜吃。但是即使这样，我再也不敢去伤害它们。
长大以后，我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如今，我又站在了老屋的废墟上，环顾四周，破败不堪，人去林无，但难以割舍的仍是那“竹林声声”的浓浓情愫，它仿佛父亲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那种对生命的敬畏与感恩之心已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里……
（江山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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