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跟我交朋友么】
一六年的暑假，我组织了一个暑假学习培训班体验了一把当老师的生活。期间，我收了一位叫做康康的学生。
起初我并不想收这个学生，因为他的沉默，那种被他母亲担心是患了自闭症的沉默。而他的母亲找到我，为的也不是提高他的学习成绩。
我记得，当初他母亲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要求他学习有多厉害，只希望他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一点，我只希望他正直勇敢，心地善良。
我不是心理医生，此前也从未当过老师，所以对于他母亲的请求有些觉得为难。更何况，他母亲说他们家离学校很远，她跟丈夫每天都要在田地里忙活，没时间也不方便每天接送，想着把康康寄托在学校，周五放假再来接他。
我没有直接答复这位母亲，只跟她说我要跟其余的老师商量一下。
情况特殊，跟我一样头一回做老师的同事也很犹豫，但都是热心肠的大学生，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统一了回应：行。
将这个答案连同着不同于其他学生的招收条件告诉那对母子的时候，那孩子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只静静坐在他母亲身边，偶尔眨一眨眼，性子与以往我所见过的那些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完全不同。
他瘦瘦的，始终抿着嘴，拘谨得厉害，完全不像其他来报名的四年级学生那样跳脱。
她的母亲听了我提出的条件之后迟疑了一下就点了头。
见状，我转而同始终不发一言的康康说：“你叫康康呀，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康康，你愿意跟我交朋友么?”
他低着头，仍旧没有说话，但头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然后我就笑了，边笑边向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康康。”
他愣了愣，稍显不自在地攥紧了自己的手，在他母亲的轻声引导下踌躇了一会儿，很终还是将手伸出来，同我的手握在一起。
我又说：“刚刚老师跟你说了句很高兴认识你，那么这时候，你是不是也该对老师说些什么?”
他母亲在一旁提醒：“跟老师说很高兴认识你啊。”
他沉默了一下，低下头慢慢说：“很……高兴认识你。”
声音轻轻的，嫩嫩的，并不响亮，却挺清脆。我笑得更明显了，松开了他的小手惊喜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声音真好听啊，希望你以后能跟老师同学们多说说话。”
他脸微红，抿了抿嘴，细细说了声：“好。”
从那天起，我的身边便多了一个叫做康康的腼腆又内向的孩子。我跟同事们会带着他去买菜，会带着他去逛街，会带着他去吃甜品，会打开自己的笔记本让他看动画片，会给他讲故事。康康就像是我们的小尾巴，我们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刚开始，同事们都很为康康的性格郁闷，每次带他去买菜，问他：“康康想吃什么?”
他总会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声音轻轻的，似乎生怕讲的大声了就会挨一顿揍或者将谁吓到了似的。
因此只能换一种方式跟他交流：“那胡萝卜爱吃吗?”
“康康喜欢吃西红柿吗?”
“康康想吃土豆还是玉米?”
换一个有选择性的问题就会发现，其实他不是只会回答不知道，他只是很茫然，尤其是问一些对他来说稍显复杂的问题时，他会不知道如何回答，从哪里回答，也会害怕回答得不好惹我们生气。
但是，他却不知道，谁会忍心生这么一个一直以来言行都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孩子的气呢。
虽然一开始会因为怎么问他都问不出几个字而郁闷，但随着慢慢地接触慢慢地熟悉，他在我们面前是越来越自然了，也会笑。笑声很清脆，很好听。
同事们会很欣慰，因看到了他开怀地笑，因他主动地问了老师问题，因他开始跟同班同学说话玩闹。那种欣慰会无限放大，然后更加贴心去关心他，关心其他学生。
我们总想着哄他多说几句话，尽力把他带入我们的生活话题里，尽力让他融入到班级里，尽力让同学们多跟他说话，尽力让他多表达的想法与心情。
但是暑假时间毕竟有限啊，有限得似乎才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辅导班结束的那天下午，他的母亲领着他到我们的休息室找我，说要让他给老师们道个谢再告个别。他微微低着头，如同他刚来时的模样，却没有再紧紧抿着嘴，我知道，那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表现。
所以我主动跟他说：“康康，我们这个暑假的辅导班已经结束了，星期天记得不用来学校了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下星期也不用来了?”
我点头。
他又沉默了片刻，问：“下一个暑假……用来吗?”
我愣了愣，那瞬间眼睛有些涩，却还是笑着摇头，然后告诉他：“回家之后记得要继续念课文给妈妈听，老师会不定期抽查的，知不知道?”
即使辅导已经结束，但我还是给他布置了作业，如同前些日子一样，我要求他要主动念课文给他母亲听，可以是一段课文，可以是一首诗，也可以是一篇日记。
因为在之前的某次聊天中我得知，他几乎从未在他父母亲面前主动去表达什么。而念课文，是适合不过的开始。
他轻声说：“知道。”
我叹了口气，转而跟他开起了玩笑：“康康回家之后会想老师吗?”
他眼睛眨了眨，说出那句下意识的：“不知道。”
然后我就无奈地笑了。
这孩子，还是这样。
【养子方知父母恩】
暑假辅导班结束的时候我加了康康母亲的微信，她偶尔会在节庆里向我问候，偶尔会在天气转变的时候提醒我注意身体，偶尔她会跟我请教一些问题，偶尔跟我说一下康康的近况，说一下康康养的狗狗大灰，再分享一下自己的心情。
对我来说，与其说她是我曾经的学生家长，倒不如说她是我的一个大朋友。一个很友善的长辈。
因为在与她的交流中，我也能受益匪浅。比如她会在我因她的一些不好的遭遇与境地而叹气的时候叫我别叹气，告诉说我们的手有五根手指，那就是生，老，病，死，苦。这是自然规律，只是她比别人受的多。
她如此看得开，会在我安慰她之前反过来安慰我，有时候真是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自觉惭愧。
即便她总是自嘲说自己是个只会跟土地打交道的粗人。
她说自己是土地的奴隶，而我对她说，您是土地的守护者。
她说她教子无方，孩子不善与他人交流是她的错，是她做人失败的一面。而我说，作为一位母亲，您对康康的教育已经足够好。毕竟她会在看到康康不太理想的成绩单时对康康说只要努力了就好，分数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不努力就放弃了不但可惜还是个永远的失败者。——毕竟她知道在孩子的成长中，鼓励比责备要好。
有时候，我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心酸。
她说，康康这学期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的同学们都玩得很好，老师说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如果在校老师能像您们这样关爱学生就好了。
她说，康康很近总是跟我说一件事情就是在学校的同学都不跟他玩，而且连话都不跟他说，在宿舍的同班同学不但冷落还有欺凌的行为。听了这些我能感到孩子的孤独，但我又不懂得教康康如何去处理人际关系，我该怎么办呢。
她说，莫老师，您能抽空与康康通一次电话么?
有时候，她会跟我分享她从前的经历。
她跟我聊起当初在生康康时的心路历程，她说，当时难产，所以不得不剖腹，医生给我打了麻药，但全程我都是醒着的，我清楚地听到医生们说的每一句话感受得到每一分痛楚，我曾一度觉得自己要过不去这个坎了，但幸运的是，我到底是撑过来了。
她说，当医生发现麻药对我没用并且发现我一直都是醒着承受那种痛苦的时候医生都很惊讶，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还问我是怎么忍过来的，要把原委写进医学任务报告里。我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就没有告诉医生，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当时我就只想着，我的孩子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地出生。
她那样爱她的孩子，所以在查出康康患有蚕豆病的时候，患了脑炎的时候，每一次感冒发烧的时候，她光是看着孩子痛苦的表情就已经将心揪到了嗓子眼。却还是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乐观的样子告诉孩子这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说您的心态真好，您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伟大母亲。她说，如果没有良好的心态和您说的坚强的意志，祸不单行的日子早就把我压垮了。
我说，您为康康真的付出了很多。
她说，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莫老师您以后为人母就能体会了，养子方知父母恩啊。
如今的我无法体会那种心情，只能感叹母爱的无私。
也因此，在听到康康母亲感叹说，只要康康好好的，就没什么事情能打倒她的时候，只能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带着鼻音的笑声来叹她的伟大。
【人生路上相识是缘】
其实比起心酸，她们母子带给我很多的是感动。
比如说她会在聊天里跟我说。
她说，莫老师您注意到么，康康的每句话后面都标上句号，原来孩子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他还是比较认真的。我说，其实只要仔细去观察，就会发现康康是一个心思极其细腻的孩子。
她说，莫老师，当初我送康康到您的辅导班真的是拜对了庙，请对了神。我说，我们只是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去关心康康而已。
她说，莫老师，康康经过与您们的学习和相处好像比之前阳光了。他竟会在我带他去亲戚家的时候主动跟亲戚打招呼了，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我说，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说，我的老同学来我家，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康康在我老同学走后对我说妈妈我们没有好饭好菜款待阿姨们觉得很惭愧……我说，心意很重要。她说，有情吃水饱，无情吃饭饥，情义在，即便只有野菜也会接受的吧。
她说，莫老师昨晚康康从学校打电话回来说有位同学问他那支钢笔多少钱能卖，康康告诉我说他跟那位同学讲多少钱都不卖因为这是我妈送给我的……听了这话真暖心。我说，那是无价之宝。她说，无价之宝的是那份爱而不是那支钢笔。
她说，有时候跟康康聊天，聊到他跟您相处的那段日子，康康很想念您们。
我说，老师们也都很想念康康。
每每说到这个话题，我都会觉得欣慰。不仅我会欣慰，曾跟我一起组织辅导班的同事们都很为此而欣慰。毕竟付出了这么多，收获的也是满满的，满满的感动与温暖。
康康的母亲把我们的相识用一句“人生路上相识是缘”来总结，她总说她感谢我，感谢我的诲人不倦，感谢我给康康寄过去的书，感谢我对康康的关心。她如此地感谢我，却不知道我同时也在感谢着她。是她教给我很多生活态度，让我的心变得越来越温暖明媚。
预示着一七年来临的这个春节，康康用她母亲的微信给我发了一个十块钱的红包。康康母亲的微信头像是在康康的要求下，用的我发给她看的向日葵的图片。
我收下了，转而回发了一个红包过去。我发的是九块九。
康康母亲很感慨，说，莫老师，您只领我们的心意。
我笑着说，心意到了就行了。那一角钱，就是十分的心意，十分的心意，足足的够了，不是么?
后来康康的母亲告诉我，她问康康为什么想给老师发十块的红包而不是二十或是更多，不管问康康什么，他总会下意识地说不知道。之后她继续问，康康终于说了，他说因为那是十全十美的意思。
意思跟我心里想的一样，心底不由暖意浓浓。
“有情吃水饱，无情吃饭饥”这个道理是康康的母亲告诉我的，也是康康的母亲告诉他的道理之一，我想，既然我都能从中体会到一些什么，康康那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孩子，体会的或许就更深了。
康康有这么一位母亲，真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啊。
康康，康康，健健康康。这是康康的母亲给他取名字时很好所想。所以我才会在跟康康通话的时候对他说：“康康，记住要主动跟同学们说话，记住要是遇到不懂的事情可以跟老师说，记得要在回家的时候主动念课文给妈妈听，很重要的是，你要健健康康的，知不知道?”
电话那头的康康沉默了一阵，回我：“知道。”
声音轻轻的，同之前的一好听。
于是我就笑了，笑声散进风里，传到电话那头，然后我听见那孩子也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声如同夏初的气温一般，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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