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离开的12年时光里,我一直戴着她遗留下来的银戒指,它圈在我的中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它似乎已经融合了我的血液,带着我身体的温度,我时刻感觉它是活的有生命的,它像儿时的祖母一样守护着我。
我还记得祖母很后戴着它的样子,她那天的精神出奇的好,卧病半月的她忽然要求起床出去晒太阳。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碎落在装满糠谷的枕头上,向来爱干净的她,拿着木梳要祖父帮她梳头,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衫。
她坐在那里,微眯着眼看着我,看着我在台阶上兴致勃勃的踢毽子,她用微弱无力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离离,离离,你过来。
我快步跑过去,撒娇地扑进她的怀里,她看着我,轻轻地帮我把羊角辫上的蝴蝶结摆正,然后将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取了下来,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的祖父站在一旁憨憨的微笑,很快,他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红绳帮我系在我的脖颈间。细细的银戒指垂在我的胸前戴着祖母手指的温度,它洁白得有些耀眼,像忽然从天空坠落的星星。
我如此的怀念我的童年,那仓猝而懵懂的年岁。
我的祖父喜欢在我帮他用火柴棒掏耳朵时,用清脆的南方语言跟我讲那些遥远朝代的故事。他熟读四书五经,通晓文理,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跟电视上那些说评书的人比起来毫不逊色。他会用竹竿和木球做出好玩的玩具,他种的蜜桃和柑桔总是能结出无数诱人的果子,他像一个深邃而神秘的魔术师,总是能想着法子变出令我快乐的东西。
我的祖母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她是从古老时代里走出来的淑女,她告诫我“食勿言寝勿语,笑不露齿话莫高声”。她手巧人灵,做的棉布鞋子温暖而舒适,缝的书包漂亮而精致,她总是能从口袋里变出令我欣喜的零嘴来。
祖母比祖父大8岁,她是祖父家童养媳。
来祖父家的那年她才11岁,本以为嫁到大户人家能够过上殷实的好日子。没料到来后不到两年便家道中落,下田干活上山砍柴类的粗活祖母一件也没落下,在忙活之余她还要照顾自己年幼的丈夫。
不论多累,这个瘦弱的女子却咬牙坚持了下来,她和他一起经历了历史的改朝换代,经历了战火与饥荒,一晃相依为命几十年瞬间逝去,这种姐弟式的婚姻虽然也存在很多弊端,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但夫妻间却从来没有恶语相向过。
我记得他们吵架很厉害的一次,是我8岁那年的秋末。
年幼的我,身体瘦弱,病灾不断,先是患了急性肾炎未愈,后来皮肤上又开始长满一片一片的红疹子。生病让我口干舌燥,感觉浑身奇痒不止,我难过得不食不眠。
祖父将我送到凤水镇的卫生医院打完点滴后,在卫生院门前的小店停了下来,我坐在他那辆*牌二八单车上,听他给他的儿子打电话,他用命令的语气说,离离现在病得厉害,你现在跟我马上回来,马上!
我现在仍然无法想象我的父亲,那个远在丽城鲜少回凤水镇的男人是用怎样的语气回绝我祖父的,我只知道我的祖父狠狠地挂断电话后,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回家,给我服好药,直到以为我沉沉睡去。
他并不知道,我其实没有睡。8岁的我已经懂得忧伤,我想我的父亲,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于是我把脸埋在棉被里,黯然的抽泣着。然后我就听到我的祖父和祖母在门外的争吵声,虽然声线压抑,但仍然可以感受到暴风雨般的激烈。
我在被窝里摒住呼吸,很仔细地聆听门外的声音。我听到我的祖父说,明天我就把离离送到丽城去。
祖母说,儿子媳妇都那么忙,房子又小,离离过去了谁照顾她?
祖父说,离离都8岁了,他尽过父亲的责任没有?我们能照顾离离一辈子?
祖母说,就让离离留在这儿,我舍不得她。
祖父说,你舍不得吧,你当年就是因为舍不得,让离离一留就是八年,现在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凤水镇连一个像样的学校都没有,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送她回丽城。
祖母说,我不许。现在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我怎放心?
祖父说,什么都依你,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依你!
我的祖父摔门出去,我的祖母默然一阵,便开始碎碎的啜泣。直到她听见我房间有声音,便进屋来看我是否睡觉不安稳,帮我掖好被子才悄声出去。
而此时的我,一直是佯装睡眠的姿势。
后来,我的父亲在某个周日的早上,拎了一些糖果和罐头回到了凤水镇。
我欣喜不已,嚷着要我的祖母帮我梳头,梳理干净后,雀跃地跑到那个男人的面前,睁大眼睛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
可是我的父亲,他像个远道而来的陌生客人,他看了我一眼很快就低下头,他坐在堂屋里默默的抽烟,他没有给我想要的亲昵和拥抱,我感觉不到我和他有何种关系所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成了我童年很好的希冀和刻骨的忧伤。
我的祖父很终在他儿子的好言下,打消了送我去丽城的念头,我在凤水镇的生活直到12岁那年才结束。
我的祖母在那年重病,她躺在那张红漆斑斓的雕花古床上,一躺半月不起。她渐渐不吃不喝,连翻身都困难,她贴着床的屁股和胳膊肘开始腐烂,直到奄奄一息。可是,她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起床喝了碗稀粥,她说她感觉自己好多了,她嚷着说要出去晒太阳,要我的祖父帮她梳理银白色的头发,给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抱她坐到空旷的禾场上。我看到我的祖母坐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慈祥,看起来精神奕奕的样子。
她叫我的名字,她说离离,离离你过来。
她把那枚戴在无名指上缠着红线的银戒指给了我。我知道,那是祖父年轻时买给她的礼物。
祖母过世,按照凤水镇的土葬惯例请人来做道场三天。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终于同时都来到凤水,久病床前无孝顺的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像做秀一样抱头痛哭。
我的祖母躺在堂屋里,驼了的背脊被人拉直,在周遭的香火萦绕下,她的面容沉静,像睡着的模样。
12岁那年,我已经能够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我的忧伤来得隐约,可我的哭声如此真实。我感觉我的祖母再也不会醒来了,我细小的脸庞上爬满了眼泪。
只有我的祖父没有哭泣,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碗自酿的谷酒,漫不经心地斟酌着。
这个眼神空洞,苍老而隐忍的男人,他的妻子在他3岁那年来到他家,他们是姐弟,是玩伴,是少来夫妻老来伴,可是她终究得先他而去,无从挽留。他表面上看起来无动于衷,可是谁也没有他的忧伤来得猛烈而直接,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古老的雕像,只有在为祖母做入殡仪式时,他才愤然起身对哭泣的亲戚喝声道:你们别把眼泪留在她的身上,这样她不会得到安息!
说完,他推开了所有围观的众人,他走近她,默默地看了她很后一眼,再缓慢地帮她盖上了沉重的棺木。
我的父亲在三天后对我的祖父说,我要带离离走。
我的祖父坐在那里依然捧着一碗谷酒,漫不经心地喝着,他没有回答说好与不好。
父亲准备一个礼拜后带我离开,在这个礼拜时间里他要为祖母守孝,并接待亲朋好友的拜祭。我的祖父在每日吃饭时,依然会多预备一套碗筷,再盛上祖母喜欢的梅菜扣肉,他在入睡时,仍旧把祖母的那双绣花棉鞋摆在床前。
他对我说,离离,你奶奶她回来的时候,我感受得到。她每日都有归来。
12岁的我忽然忐忑不安地信奉一种叫鬼魂的东西,我相信它的存在,就像我的爷爷固执的相信,我的奶奶会在每次吃饭时,和夜晚入眠时都回来陪伴他。
我想证实祖父的说法,于是我开始在夜晚来临时,睁大惶惑的眼睛注视着祖父的一举一动。看他给祖母上香的表情,和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放绣花鞋的动作,听他的喃喃细语。深夜,我躺在床上将被窝蒙住脸,不敢看窗外的树声暗影,却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隔壁房间里的声音。我希望能像祖父那般感受到祖母的归来,我甚至想象我的祖母就伫立在我床前,用极其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紧张而情绪高涨,我的身体上开始发汗,却不敢将棉被掀开,直到困意侵袭,才迷糊睡去。自然,一连几晚我都毫无收获。
但我却不怀疑祖父说过的话。后来,我才知道,某种信念,从来都是一种坚定而可怕的东西。
我的父母带我走的那天,我闹起了脾气,我固执地不想离开。我面壁哭泣,谁也拉不走,我说,要走,也要带爷爷一起走。
父亲开始哄我,说是先带我回丽城,过阵子再过来接祖父过去。
我不相信他的话,一个说要接我去丽城的诺言让我等了十二年的男人,我凭什么相信他?
我暴戾地耍起了小性子,固执得如一头小蛮牛。我的父亲开始使用怀柔政策,他放弃了与我的对峙,他认定我是被他的父亲和死去的母亲给惯坏了。他把矛头指向了我的祖父,他要他哄哄我,说服我。
我的祖父在某个清晨,给我做好了一只美丽的风筝,他抱我放在他的二八单车车尾上,带我去了两公里外的祖母坟地。
他点好香,燃了纸箔,转头对我说,离离,去给你奶奶磕头。
他带着我,无声地弯腰磕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磕头完毕,他于祖母坟前默然静坐。年少的我,很快就忘记了失去亲人的忧伤,我蹲在草地上兴趣盎然地玩起了那只风筝,耳边却隐约听见祖父的喃喃自语:离离这孩子身子弱,你很疼她,你要保佑她身体健康,你要让她学习好,让她平安喜乐永无忧愁。
然后,我转头看见我的祖父,他的眼泪纵横于满脸的皱纹之中。
我忽然感觉到面前这个老人是如此的脆弱,他此刻正在以迅疾的速度老去。
我在他面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说,爷爷,你别哭,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们一起去丽城好不好,好不好?
我如此郑重其事地对我的祖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已经觉得12岁的自己完全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了。
我的祖父抬头用一种很欣慰的眼神看着我,他艰涩地说,离离,爷爷不能离开,爷爷离开以后,你奶奶回来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她回来之后没人为她盛饭,没人为她暖脚,她会生气的。
我很快就相信了祖父的话,并很快接受了要回丽城的事实。
半年后,我的父亲在丽城接到了我的祖父打来的电话,祖父在电话里用极其悲伤的语气说,自从祖母和我用不同的方式离开他以后,他感觉全世界都遗弃他了。
我的父亲在我13岁的那年,工作十年的单位终于给他分了一套房子,他和我的母亲商议,决定接我的祖父到丽城来。
我的祖父在某个周末的早上,被我的父亲接回了家,他带了很少的行李,还带了祖母的那双棉鞋。他每日仍旧习惯把祖母的那份饭盛出来放在餐桌上,每晚仍旧记得把那双绣花棉鞋放在床塌处,朝朝暮暮,不曾更改。我的母亲开始抱怨他这种无可救药的行为,认定他是一个邋遢而神经质的老头。
我的祖父将自己关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终日不言不语,他不和他的儿媳说话,只有在吃饭时才出来客厅,捧着一碗米饭对着电视节目发呆,他的饭量变小,有时会抱怨没有酒喝。他的听力愈发不好,他开电视时,会将声音调到震耳欲聋,跟我说话时,会大声而琐碎的重复,并一再忧伤地问我:离离,你听不听得到我说什么?
我的祖父在某个早晨睡醒睁开眼睛后开始变得神神叨叨。
他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祖母穿着新婚的红棉袄,站在小屋的门前用哀怨的姿势等待他的归去,然后他见到我总是会用颓丧的语气说,离离,我对不起你奶奶,她找不到我了,我要回凤水,我要回凤水。
他对我的父亲母亲也说,我要回凤水,你们把我送回去。
我想每个人在对现实不满,想选择逃离时,他的记忆和思想一定不在这里,而是在心灵深处很美的地方。我的祖母离开的这两年,我的祖父开始消瘦,茶饭不思,他感觉孤独无依,谁也无法走到他的心里去,他对生活感到乏味而绝望,他认为此生很幸福的时光,便是祖母正式和他拜堂成亲的那年,我的祖母穿着绣花的中式大袄,安静而温柔的坐在堂屋里,隔着红盖头偷偷看他。那时他们都很年轻,迎接他们的是一生的风风雨雨,而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彼此。
我理解我的祖父对祖母的感情,而我的父母则认为,他是在用他特有的方式闹得全家心神不得安宁。很终,他们再三商榷,决定送祖父离开——不是送他回凤水镇,而是直接送他去了医院。
他们说他已经患了重度的老年痴呆症。
那一年我16岁。我时常感觉自己已经不再需要成长,或者觉得自己早已长大至成熟,成熟到已知天高地厚的地步,成熟到已有非常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生活的种种了。
可是,面对祖父的离开,我感觉这样无能为力。
多年以后的一个秋日夜晚,我忽然忆起了我的祖父祖母的故事。我如此的怀念那已逝去的凤水镇的时光,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呈现儿时记忆的碎片,它们深邃,遥远,清晰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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