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高考始于七月六号，人们称之为“黑色七月”。喜儿高考前的很后一次模拟考，定在六月六号开始。
一大早，喜儿坐在离校门口不远的一个石阶上，紧张地翻阅着一摞语文复习资料。再过半小时，考试就要开始了。
突然，同学吕建伟慌慌张张地从校门口冲了进来，一看见喜儿，便语无伦次地说，“天生触电了，可能已经不行了！”喜儿撂下书本，慌忙起身，“他人在哪里？”“房东家的人正用架子车拉着他往医院赶呢！他们让我来通知老师。”顾不上多问，喜儿顺着马路一路狂奔，跑了不到五分钟，看见四五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慌乱地往医院跑。喜儿冲过去拦住架子车，一把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一张铁青的脸出现在喜儿面前，双目紧闭，看不出呼吸的迹象。“他怎么了？”“触电了！发现得太迟了！”“天生！”一声哀嚎划破了街道的寂静。喜儿几度昏死过去！老师同学们陆续赶来，他们把喜儿拖回了学校，安置在女生宿舍。
没有人能理解喜儿此刻的心情。
天生和喜儿是初中同学，他们做了三年的同桌，情同姐弟。喜儿大天生两岁，初中三年一直是喜儿管束着他。记得他那时经常在课堂上偷偷摸摸看言情小说，只要被喜儿看见，一道犀利的眼神就可以将他制止，下课后更是一通教训。而天生总是腼腆地接受喜儿的批评。三年的同桌时光，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初中毕业后他们考入同一所高中。他总分*一，喜儿总分第二。高二分科，他选了理科，喜儿选了文科。虽然不在一个班了，但由于都是全年级的佼佼者，他们的交集依然很多。他们都是学生会干部兼班干部，学校组织的很多活动会交给他们负责。各种比赛或每学年的三好学生奖励，优秀学生干部奖励，他们也总是同台领奖。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只是相视一笑，就能代表千言万语。高中的生活是紧张而忙碌的，转眼间就到了高三。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天生羞羞答答地递给喜儿一个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这是什么呀？”“你回家了再打开看。”他涨红着脸跑开。天生怪异的行为激起了喜儿的好奇心。喜儿打开袋子，“天哪！全是信！”喜儿似乎明白他为什么脸色通红了。喜儿大概数了一下，总共四十二封。下午的自习课上得心猿意马，好不容易熬到放学。
那天回到家里收拾停当，等家里人都睡了，喜儿才打开那个袋子，把里面的信全部取出来，按时间排好序，一封一封地仔细阅读。四十二封信从初二写起，一直写到现在。天生的文笔很优美，不时地信里会跳出几行小诗，把一个懵懂少年对爱情的理解表达得稚嫩而又纯净。原来，从初二起，他就开始暗恋她了。而以姐姐自居的喜儿竟然毫不知情！因为出类拔萃，上高中后天生身后追着不少爱慕他的女生，喜儿偶尔也会把他和其他女生放在一起调侃，他只是笑而不语。喜儿因为学习成绩在文科班遥遥领先，并且性格开朗，总是给同学们耐心地讲题，文科班爱慕喜儿的男生也不在少数。虽然喜儿知道有好多男生对她有好感，但是没有人敢公然表白。还清晰地记得一个小插曲。有一个插班生喜欢喜儿好久了，但一直不敢表白，他就模仿喜儿的笔迹给自己写了一封情书，然后在男生中炫耀。知道真相后的喜儿差点笑出了眼泪。那个插班生见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每天放学堵在楼梯口，不让喜儿下楼。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不让喜儿走。喜儿知道他想要一个答复，可喜儿不想在临近高考时打击他，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约三五女生，一起嘻嘻哈哈地下楼，把他晾成楼道里的一个影子。天生就是在那个时候给了喜儿那些信。哪个少女不怀春？！尤其面对这样一个既优秀又帅气的男生。喜儿知道，自己陷入爱河了。九零年代的学生不像现在的学生这样可以将自己的恋情公然于众，一切都是在秘密地进行。每周五，天生都会给喜儿一封信。喜儿也必然会在周末抽空给他写回信。喜儿和天生都酷爱写作，都有自己的笔名。天生叫“寒冰”，喜儿叫“寒梅”。还记得那年的学校歌咏比赛中，喜儿专门为天生唱了一首《一剪梅》，并且还获了奖。喜儿也清晰地记得她曾经问过天生，“你身边那么多爱慕你的漂亮女生，怎么会对我这个丑八怪动心？”内敛的天生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冲她憨笑。然后在那个周五的信里，天生这样写道，“如果那些女生是漂亮的杯子，你就是杯子里浓郁的香茶。我怎么可能因为漂亮的杯子而放弃杯子里的茶？！”初恋的滋味是甜蜜的。临近高考，书信变成了三言两语互相鼓励的便条，他们相约一起考入好大学，相约一起奔赴美好的未来。
可是今天，喜儿看到了一张铁青色的脸，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
天生的遗体被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
学校乱作一团。校领导担心家属会来闹事，将校门紧锁。模拟考被取消，所有的高三学生被赶往教室不许出来。喜儿的班主任和喜儿关系很好，专门留了喜儿的一个好朋友在宿舍陪喜儿。
大概一小时后，天生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喜儿跑出宿舍，看见天生的母亲满手都是泥，两只手抓在学校的铁门上，哭喊着要看看儿子到底怎么了。她旁边有几个人拽着她，骗她说天生正在抢救中。后来才知道，学校老师找到她家去时，她正在包谷地里拔草，一大早，露水重，两只手上沾满了泥巴，隐约还能看见留在手上的杂草的痕迹。母亲伤心欲绝的哭喊声惊扰了教室里的学生和老师，大家纷纷跑出教室一看究竟。自始至终，学校没有让天生的母亲进校门。中午放学时，班主任将喜儿送回了家中，叮嘱家里人好好照顾喜儿，这几天就不用去学校了。
喜儿受到了惊吓。从小到大，喜儿*一次和死去的人离得那么近，看得那么清楚，那个人还是那么喜欢她的一个人。后来学校在整理天生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日记本。日记本里写了好多首情诗。在日记本的扉页清楚地写到：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把这本日记交给喜儿。所以学校老师专门把它送到了喜儿家。喜儿抱着那本日记本，泪如泉涌。夜深人静时翻看日记，喜儿有了一个吃惊地发现——在日记本的很中间，有两页纸是粘在一起的，粘得很牢。喜儿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很上面撕开了一点缝隙，喜儿看到了两个让她惊悚的字——“遗书”。“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的遗书内容，就不会把它粘起来。”喜儿心想，所以没有再看下去。
冷静下来的喜儿回想起事发当天的情景，一直觉得是一个未解之谜。首先，天生为什么会在日记本中写好遗书，并且要在日记的扉页写下那一行字？其次，六月六号那天早晨，喜儿没有听见闹钟响，是被一只燕子的叫声吵醒的。而喜儿很后一次见天生，他上身穿黑色西装，白衬衫，下面配了一条土黄色的裤子，燕子黑色的背和白色的肚皮，就和天生生前很后一天的穿着一模一样。喜儿从来没有被燕子吵醒过，那是很好一次。好长时间，喜儿都神神叨叨地觉得，那只燕子就是天生变的。第三，天生出事那天晚上，在租住的屋里洗了澡，把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什么也没有穿。第四，天生是被一款叫“热得快”的烧水杯的电线电死的。“热得快”有两个插头，烧水时必需先接上杯子这一端的插头，然后再接通电源那端的插头，这样才是安全的。学霸级别的天生，怎么就先把电源那端的插头接上，然后把接通杯子的这一端攥在手里？要不是天生在模拟考的前一天借了吕建伟的钢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出事了。喜儿只知道天生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他父亲长年在外打工，几乎不回家。那段时间天生的母亲在和父亲闹矛盾，据说母亲有证据证明，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
事发后喜儿的种种表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那个年代学生早恋，是很被人不齿的。各种流言蜚语接连不断，好在喜儿的家人陪她熬过了那段时间。喜儿的婚姻很不幸，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她的前夫认为，她心里一直装的别人，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心完全交给喜儿。婚后十几年的两地分居，聚少离多，很终导致婚姻的完全破裂，谁是谁非已没必要去评判。不可否认的一点，天生的离开确实是喜儿心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以至于高考受到影响，以后的婚姻生活也深受其影响。虽然生死两隔二十多年，可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又岂是时间能够抚平的？！
又逢清明，形单影只的喜儿终于可以把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对着电脑，让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在键盘的敲击声中，见见人世间的光亮。不知道天堂里的他，能不能看到人世间，这二十多年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当喜儿落泪时，他会不会和以前一样，写下喜儿喜欢的诗句，把它藏在一封封书信里，在喜儿读信的时候，冷不丁地跳出来，喜儿读着读着就笑了！
清明时节雨凄凉，生死两隔欲断肠。
二十余载深深藏，独对空影话情殇。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初恋。
20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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